明厨的玻璃隔板后,三位包饺子的阿姨手脚麻利得像翻飞的燕儿。雪白的面团在案板上被擀面杖压成薄片,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韭菜鸡蛋馅里裹着金黄的蛋碎,羊肉胡萝卜馅泛着诱人的油光,案板旁的不锈钢盆里,花椒水正咕嘟咕嘟冒着小泡。九月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阿姨们用竹片挑起馅料,指尖轻捏几下,饺子便排着队跳进盖帘,每个褶子都像精心绣出的花边。
这种现包现煮的鲜火,和南方超市里整齐排列的速冻汤圆,形成了奇妙的反差。记忆里,小舅娘有时候会在冬至前一天买回塑料盒装的汤圆,撕开透明包装时还会粘着白霜。而此刻,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擀面杖的敲击声、馅料的香气、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像一首热闹的交响曲。
"茴香鸡蛋,单独一份!"班长突然挤到她身边,把菜单递过来,军绿色棉服上还沾着雪粒,"知道你不吃牛羊肉,特意交代后厨多做了素馅饺子。"九月的眼眶突然发热,喉间像哽着块温热的棉花。她低头道谢,这份异乡求学的温暖,像冬日里的糖炒栗子,剥开硬壳,内里全是滚烫的甜。
李阳又转身去招呼其他同学,九月望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间飘着饺子香的小店,正慢慢将异乡的陌生感融化在腾腾热气里。后厨传来饺子入锅的"哗啦"声,她深吸一口气,韭菜与茴香混合的香气里,似乎也掺进了一丝家的味道。
饺子上桌时,瓷盘边缘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暖黄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同学们纷纷举起搪瓷缸碰杯,叮叮当当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冬至快乐",惊得后厨蒸笼的白雾都颤了颤。有人往饺子碟里倒了半碟陈醋,红亮的辣椒油在醋面浮成艳丽的油花,还有人学北方人豪迈地往饺子汤里撒葱花,碧绿的碎末在清汤里打着旋儿。
九月咬开自己的茴香鸡蛋饺,滚烫的汤汁烫得她直吸气,虾皮的鲜味混着茴香的清香,在舌尖炸开。这独特的香气让她想起南方老家的春菜,却又比记忆中的味道多了几分粗犷。对面的男生腮帮子鼓得老高,连吃三个牛肉饺子,油星子沾在嘴角:"九月你太秀气了,这哪够塞牙缝!"说罢又夹起一个饺子,蘸满醋往嘴里送,吃得汁水四溢。
喧闹声中,九月的手机在包里震动。陆川发来照片,公司聚餐的大圆桌摆满了龙虾、螃蟹,同事们举着红酒杯笑作一团,背景墙上还挂着"冬至欢聚"的横幅。照片里的暖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再看眼前瓷盘里渐渐凉下去的饺子,突然觉得所有的香气都淡了。那些油亮的虾饺、橙红的蟹黄,和此刻满桌冒着热气的饺子,像是隔着一层永远融不开的冰。
直到小燕端着醋壶走到她身边,军绿色棉服蹭过椅背发出窸窣声响:"咋不吃了?是不是不合口味?"九月慌忙摇头,却发现眼眶不知何时蓄满了泪。她把手机塞进兜里,声音发闷:"好吃,就是有点想家。"小燕愣了愣,突然伸手把自己碗里最大的饺子夹给她:"想家就多吃点,吃饱了不想家。"饺子落在碗里溅起汤汁,热气模糊了九月的镜片。
隔壁桌的同学又开始起哄以汤代酒猜拳,小碗碰撞声里,九月咬下那口饺子。这次,滚烫的馅料烫得她鼻尖发红,可不知怎的,泪水反而落得更凶了。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而这间飘着饺子香的小店,正努力用腾腾热气,温暖着每一颗漂泊的心。
散场时已是晚上九点,路灯把雪地上的脚印拉得很长,像无数条延伸向远方的虚线。小燕和秀秀一边走一边哼着《后来》,哈出的白气在路灯下凝成细小的雾珠,九月故意放慢脚步,数着人行道上积雪被踩出的菱形、梅花形图案。寒风卷起路边的雪粒子,扑在她发烫的脸颊上,竟比饺子馆里的热气还要灼人。
宿舍楼的铁门推开时,暖气裹挟着泡面味扑面而来,混着走廊里晾晒的湿衣服的潮气。九月摸出藏在口袋深处的IC卡,金属卡片边缘已经被磨得发毛。楼梯间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她踩着自己的影子下楼,经过水房时,听见有人在煮速冻饺子,水沸的咕嘟声像极了南方老家的汤圆在锅里翻滚。
公用电话亭的玻璃蒙着一层白霜,九月用袖口擦出个小窗。听筒贴在耳边,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按键上的数字3和8早已模糊不清,不知被多少个想家的人按过。“阿川,冬至快乐……”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窗外的雪扑簌簌落在电话亭的顶棚,远处教学楼的灯光在雪幕里晕成暖黄的光斑。
电话那头传来酒杯碰撞的脆响,陆川的声音混在嘈杂的笑闹声里,像隔着一层水:“宝贝,等我回去再给你信息。”九月盯着电话亭角落蜷成一团的枯叶,突然想起下午饺子馆里小燕夹给她的那个饺子,温热的汤汁溅在碗沿的模样。挂断电话的瞬间,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毛衣领口,很快洇出深色的圆点。
雪越下越大,电话亭在风雪中微微摇晃。九月握着发烫的听筒站了许久,直到指尖被冻得发麻。转身离开时,她看见自己留在玻璃上的掌印,像一朵渐渐消散的云。
深夜十一点,QQ头像跳动。陆川发来长语音,详细描述江市的冬至:清晨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老母鸡,奶奶会提前泡好糯米,包成胖乎乎的团子。“等你毕业来江市,我带你去万寿宫吃最正宗的冬至鸡汤。”他说。九月躺在床上,看着陆川回复的消息,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把晾衣绳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晃啊晃,像极了南方老家屋檐下的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