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番外1971(下)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胡台丽才从旁人口中曲折地得知,那个她父母双方分别认识、但又不晓得彼此认识的尹文让叔叔,为什么会一反中国人的传统,一定要改掉父母给予自己的名字。
“他家里有个亲戚,堂姐还是表姐之类的,以前在国防部工作,据说是共产党间谍。”
一向冷静的台丽听到“间谍”这个词,还是会心脏怦怦直跳。她对这个词是有概念的,不仅仅是因为在学校课堂里频频被提起——比如1948年徐蚌会战的溃败就源于说不清道不明的解放军间谍泄密,还有在她刚上小学那会儿,他们家也差点因为“匪谍”的事受到牵连。
好像是被翻出了从前的旧账,讲他们跟某些被证实是间谍的人过从甚密。
台丽一个人在隔壁,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些从父母房间里传出来的只言片语,还有此前此后都没有被提起过的几个名字。
小小年纪的台丽已经在电视广播里听过有些被称作共产党的人被判了“死刑”,有些帮助过他们的人也被判了“无期”或“有期徒刑”,但是她从来没向父母求证过。她从小如此,听到很多事,但把潜意识里觉得会引起麻烦的事藏在心里。
而终于得到证实,便是在1971年1月4日,农历腊月初八的那个晚上。
“他为什么今天会上来台北?”
在晚饭结束回家的路上,沈彤忽然问道,“还是突然跟陆常平说,像是特地要人知道。”
“你职业病又犯了吧。”
胡虔摇着头,只要看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总是小大人一般的台丽是跟谁学的,“别什么都怀疑。”
沈彤便不说话了,她握着方向盘,从长春路拐上了中山路,再向南开去。
要是放在平时,台丽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她会认同自己的父亲,对母亲隐隐抱着批判,甚至轻视。然而,经过了刚刚那个晚上,她再听父亲的话就有些不舒服了,因为在那个尹叔叔口中,二十年前的母亲可不是个待在家里、吃穿都靠娘家的“无用”主妇。
当酒过三巡,胡虔和郭营长他们开始抽烟,郭太太站起来,说去加热一下腊八粥。沈彤也跟着去帮忙,顺便请教煮粥的时候怎么样才能不黏锅。尹文让看着她的背影面露惊奇,又一回头,便和那个五官面孔都同沈彤有六七分相似的小姑娘对上了目光。
台丽问他:“刚刚你说跟妈妈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南京祖堂山。那是什么地方?”
尹文让愣了一下,像是意外于她的直接,但还是毫不敷衍地如实回答:“是南京城外的一个公墓。”
台丽一惊,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大家听到这个地点时,为什么就都不说话了。
“是你们认识的人的葬礼?”
“谈不上葬礼,入棺下葬而已。”
“那就不是烈士之类的?”
尹文让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成熟与稚气并存的女孩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1948年那个冬天初次见到的沈彤。当年,要不是她和任少白的共同努力,棺材里的那个人说不定都得不到安葬,而是像更久之前的另一个女子一样,在乱葬岗里被草草掩埋,魂飞魄散。
“如果为难的话,就不用回答。”
台丽又道,“当我什么都没有问。”
尹文让微微诧异,但从善如流:“谢谢。”
一大一小在说小话,一根香烟递到了尹文让的面前,他抬起头,看到是胡虔,连忙拜拜手,道:“我不抽烟。”
然后停顿一下又解释,“我这两年肺不好……”
“噢!“胡虔抬起下巴,“也是,你自己就是康复师。听说刘老总就在你们医院疗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