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遇难者
22岁的年轻女孩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在重庆的防空洞里。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死亡,但是在她青春又热烈的脑海里,她即便死也应该死得壮烈、有意义、有价值。或许是在游行示威中被来镇压的警察用子弹贯穿胸膛;或许是被政府的鹰犬逮捕,在刑讯中以死明志;或许干脆走上了前线,用鲜血来浇筑抵御侵略者的围墙……
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上万人一起挤在防空隧道里面,从下午到晚上,空气逐渐稀薄,呼吸不过来,想要出去却打不开上了锁的闸门。身体被压在不断往前挤的人群中,因为窒息倒下,又被继续往前涌的人踩踏上来。
她后悔今天来重庆了,她本应该在成都华西坝的校园里上课,上午是英国文学,老师讲到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华兹华斯……她原本是不喜欢这些落伍过时的文学意象的,觉得与此刻的民族危机相比,太无用、太软弱人心志。
早在念高中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所关心、在意的,与周围的同学们有很大不同。
民国廿五年,张学良和杨虎城将军在西安发动事变,逼蒋抗日。在她看来,这当然是义举。日本人已经侵占了东北,中央政府却一再退让,行政院长甚至为了向日本示好,要在首都南京种日本的国花樱花树。
为了声援西安,她第一次参加了抗日游行活动,和队伍中的其他青年抱着一样朴素却炽热的目的,要求国民政府停止内战,对抗外敌。
发现女儿热衷于进步活动的父母表达过担心,却被反问在北洋政府接受日本“二十一条”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的心情。
在这种时候,父母总是要输给子女的。
不过到了第二年,卢沟桥事件发生,蒋介石在庐山发表抗战声明,他们才在另一个层面放下心来,对女儿讲:“你看,政府已经决定统一战线,就用不着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摇旗呐喊了。你马上也要进大学,读书学习才是你的首要任务,抗日打仗是中央军人的任务。”
但是,考到金陵女子大学的外语系,并没有改变她对于更先进思想文化的追求。她对大学自由的环境充满向往,以为一定能认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她邀请同班同学一起参加读书会,可是响应者寥寥,而即便同她去的,在一两次后也开始找借口回绝。在她的追问之下,才有同学说了实话,原来也是父母的告诫,叫她们在大学只专心读书,不要参加有政治色彩的活动。
她先是觉得沮丧,后来便感到愤慨。尤其在学校于当年冬天经过流亡迁到成都后,她更感到沉溺于读济慈、雪莱无法拯救现下这个在战火中的中国。她要走出去,走出宿舍、教室、校园,投入能改变国家命运的斗争。
那时候的成都华西坝,不止有一个金陵女大,还有金陵大学、华西大学、齐鲁大学。几个学校的进步团体互相碰面结识,决定团结起来,继续进行抗日宣传活动。
进行活动,当然会遭遇宪兵或者特务的干预,但她自有一番掩人耳目的方法。
每次出学校参加集会或是示威游行,如果遇到突击检查要逃命,她便从外衣裤里抽出穿在里面的连衣裙,又从包里掏出一双皮鞋换上,便立刻从挥着拳头的进步学生变成莲步轻移的娇小姐。
这个方法几乎屡试不爽,她可以大大方方地从宪兵面前走过,对方也只认为她是无意间路过,而且看她非富即贵的打扮,也不会轻易敢去盘查。
唯有一次,实在是来不及了。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便衣特务冲散了游行队伍,有人大喊“警察抓人了”,街上一下就乱了。
她也被人从背后撞倒,手里写着标语的传单飞散出去,踉跄地跌在街边的一间店铺门口。她刚要爬起来,就被拉住了胳膊,她心下一紧,以为是被抓了,刚要甩手挣脱,只听一个女孩的声音。
“你躲到店里来。”
她抬起头,瞧见一张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脸,白净秀气,只是此刻细细的眉毛微蹙起,严肃地看着自己。